失控火车
“你快死了，笨蛋。”戴维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欠扁，但此刻多了点不同寻常的情绪。
“我知道。”特维科平静的目视车窗外的风景。
阳光很明媚，透过铁轨两边榕树巨大的树冠印下来，斑驳地洒进窗口铺在科威特的脸上，甚至能看到苍白皮肤下淡青的血管。
如果忽视脱轨的车头和明显倾斜的车身，这一幕大概能多点岁月静好的意味，可惜命运不打算在这个时候给他开后门，事实上这是一辆高速运行且即将出轨的火车，而他正坐在这辆火车的座椅上。
死亡只是或早或晚的事而已。
真是油盐不进啊。
戴维感到一丝烦躁，虽然他也说不清楚这种莫名其妙的情绪是为什么出现在他身上的。
他只是一个恶魔——而且是等级很低的那种——最大的能力也不过是放慢一点时间，就像现在这样。他的能力更多偏向于致幻方面，而且很轻微，很显然此时这个能力派不上用场。
恶魔不会死，但人类会，戴维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无能为力——即使他是一只恶魔，靠收买人类的灵魂为生，不需要有这种无用的心情。
他努力压抑住奇怪的像被大摇特摇后迫不及待要从瓶口冒出来的可乐般的情绪，挤出一个笑脸，试图让自己看起来和往常一样，道：“我帮不了你哦，即使你答应把灵魂抵押给我，我也帮不了你。这次你真的要死了，而且是死成一团可怜的烂浓浓的果酱肉泥，和这辆火车一起。”
在确认自己确实必死无疑之后，特维科的视线从窗外收回，落在恶魔喋喋不休的嘴上。
嘴唇很薄，但血色充足，殷红得像邻居家院子里熟透了从树上掉下来的樱桃。里面有两颗虎牙，平常看不出来，一说话就露出两个很有存在感的尖尖，虽然不是有意注视打量，但特维科的视线每次都会不由自主的被这两个尖尖吸引。
他很可爱，特维科想，这一点不用怀疑，尽管他唠叨得像个更年期的带着三个孩子的中年女人，也无法掩盖他很可爱的事实。
第一次见到戴维是在他独自买醉的一个深夜，满地混乱的酒瓶里戴维就那样忽然出现，没有一丝预兆，也没有出场特效，特维科甚至以为是自己喝酒太多出了幻觉，才会出现一个可爱的恶魔。
当然恶魔这个身份是后来他们相处中特维科才逐渐清晰的。
重复着“你想把灵魂抵押给我吗？我可以给你实现愿望哦”这种老套的说辞，特维科深信不疑假使把戴维放到任何一个人类工作的推销岗位中不出半个月他就会因为业绩太差而失业——甚至无法度过实习期。
但奇怪的是他很喜欢戴维说这个话时带点狡黠的语气，配上那两颗虎牙，像某种狡猾敏捷的小动物。
“我死了之后也会下地狱？”特维科以一种格外漫不经心的口吻询问，仿佛要死的人不是他，“然后变成像你一样的恶魔？”
戴维不知道，老实说他没有“之前”的记忆，他有记忆起就是恶魔，并不存在“活着”或“生前”这个概念。
“只有幽灵才是人死之后变的吧！你有常识吗？”
“谁知道。”
“笨蛋笨蛋！”
没有风，也没有外界声响，这个被减缓或者说暂停的空间里，两个人同时沉默了。
从某种程度讲，特维科的人生很失败。
如果没有戴维，也许他会在很早之前的某个夜晚或者清晨结束自己无聊的生命，而遇到戴维之后，他才勉强有了认为可以活下去的乐趣。
恶魔不需要吃东西，但戴维喜欢趁特维科在厨房料理早餐时偷偷把特维科给自己准备的鸡胸肉色卡里的鸡肉挑出来吃掉，此外会让他青睐的还有香煎金枪鱼、泰式青咖喱配菠萝饭、门口t快餐店的奶油浓汤等等。
特维科想不明白他怎么会对这种无聊的东西上心，甚至如数家珍，但此刻他允许自己露出难得的软弱，在死之前。
他没有和戴维说过自己的过去，他猜戴维或多或少知道一点。戴维的嘴很毒，说起话来不以犯贱和气人为宗旨决不罢休，但偶尔也贴心的可怕。
没有提到的过去，买醉的现在，和忽隐忽现的将来，戴维也许看穿了，可他不在乎。这一点特维科也一样，在知道戴维身份以后，他冷静得不像一个人类，点点头之后平静的接受。
地狱、恶魔、三头犬、收集的灵魂……他们朝夕相处，却又留有余地，余地是他们的默契，和从不过问不可言喻的警觉。
“我死了你会去哪？”特维科像唠家常。这是他第一次正式的询问戴维的打算。
“回地狱吧，hell。”
地狱，这个象征着和戴维两个维度，将他们从生死间隔开的词。
“我会去吗？”
“……”
如果特维科也下地狱，那他们就可以继续在一起了，这是很好的事，至少对戴维来说。
就算不想承认，他也必须说，和特维科的相处比想象中愉快，他甚至乐在其中。
过去他们一起做了很多事，一起在早晨面对面吃早餐顺便讨论明天吃什么，一起计划着能不能养条什么狗，最好是大狗，即使他们知道无论计划得再怎么详细最后也不会买，一起去公园像多年的老朋友那样靠在一起看夕阳，一起去超市买打折鸡蛋……
他们竟然一起做过那么多事情，如果被别的恶魔知道他是这样和人类相处，该笑掉大牙了，可事实上他们就这样一起走过了一些时光。
可是……
“你不会下地狱的，就算你死后一定要去哪，我猜应该是天堂。毕竟你是个笨蛋。”
年轻的恶魔不由自主地伸手想拉住特维科，但很快他就缩回了手变回原来的神情：“我受够你了，你这个麻烦的人类，你上天堂我就再也不用看见你了，对你我来说都好，是吧。”
特维科不置可否，笑了一下。他很少笑，即使在这个时候笑容也显得很淡。
“最后了戴维，你还是喜欢嘴硬。”
不，我没有。
戴维想要反驳，但喉咙梗了一下，话到嘴边却没有出口。
这次换特维科拉住戴维的手，很轻的勾住指尖，像他们以往一起散步时做的那样。
“解开吧，你的能力，让时间继续，我们不可能永远停在这里。”
这是特维科的残忍，他不击伤别人，他只会克服自己。他的冷静，他的自持，直到现在依然不慌不忙的态度，都是他的残忍。
“……好吧蠢货，你自己选的。你还需要我做什么吗？最后一次了，不收报酬。”
“再让我看一次我们第一次相遇的那天。”
风重新流动吹过。夏天快结束啦，特维科想。
原来恶魔还会不收报酬吗。
评论